人间重晚晴
——李商隐诗《晚晴》赏析
刘学锴
深居俯央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这首诗写于唐宣宗大中元年(公元八四七年)。这年春天,李商隐跟随桂管观察使郑亚远赴桂林,在郑亚幕府担任幕僚。到桂林后不久,初夏的一个傍晚,久雨新晴,空气清澄,夕晖照映,自然界的一切都显得分外清新明朗,富于生机。面对美好的晚晴景物,在人生道路上久历坎坷的诗人,心境也一时变得明朗起来,写下这首洋溢着乐观气息的诗篇。
细腻生动地描绘晚晴景物,或许不算太难。但要通过景物描绘渲染出一种心境,甚至要不露痕迹地寓托某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使读者从中不仅领略到晚景之美,而且在思想感情上受到启迪和鼓舞,这就需要诗人在思想境界和艺术功力上都“更上一层楼”。李商隐这首《晚晴》,将美好的晚晴图景和欣慰喜悦的诗情、珍重晚晴的人生哲理融合在一起,在生动地再现自然美的同时,表现了诗人的精神美,确实可以说是达到了后一种更高的境界的。
晚晴景物,是望中所见,须有一个观赏的立足点。首句“深居俯夹城”便从这里落笔。“深居”,指自己在桂林的寓所。着一“深”字,可以想见其处地之幽僻,环境之清静。“夹城”,这里指城门外层的曲城。寓所地势很高,俯临夹城,故说“深居俯夹城”。这样一个幽静而高敞的地方,正是可以从容览眺晚晴景物的理想立足点。不同的季节,有不同情调和不同色彩的晚晴图景。因此第二句又进一步点明时令特点——“春去夏犹清”。春天虽然已经过去,燠热炎蒸的盛夏却还没有到来,眼下正值气候清和宜人的初夏。这样的节令,正是万物生机勃发而又不失清新明朗色调的美好时光。句末的“清”字,是一个句眼,概括地显示了环境的特点。整个这一联,实际上是从地点和时间两个方面进一步把诗题具体化了。
次联正面点出“晚晴”。但却不象通常的写景诗那样,首先去用力刻画具体景物,而是着重抒写对晚晴的主观感受。从这里可以约略窥诗人立意的重点。久雨新晴,傍晚云开是现,万物沐浴着金色的夕阳光照,顿时增彩生辉,人的精神也为之一爽。这种景象与感受,本为一般人所习见、所共有。诗的高妙之处在于作者并不停留在这种一般的观察与感受上,而是深处挖掘,大处落墨,把它自然地升华到人生命运和人生哲理的高度。生长在幽僻处的小草,是不大引人注意的,诗人却在众多的景物中特加关注,发现连这细小平凡的生命也因沾沐晚晴的余晖而平添无限生意,并且进一步想象这似乎是天公有意同情它的命运而特为之放晴。这就赋予“幽草”这一平凡的自然物以人格的色彩,并且使“天意怜幽草”这个诗句无形中带有人生命运的象征意味。从诗人的深情关注和细心体贴中,又暗透出他和“幽草”之间,有一种同命相怜之感。诗人出身比较寒微,“内无强近,外乏因依”,在人生道路上曾经多次遭受过凄风苦雨的摧残,留下许多痛苦的记忆。看到夕晖照映下生意盎然的幽草,自然很容易联想起自己的命运和处境。这里,有对目前境遇的欣慰喜悦,也有对过去困顿遭遇的苦涩回味,而过去的困顿又反过来更使自己感到目前境遇的可慰可珍,这就很自然地引出了下一句。
“人间重晚晴”,这是全篇的核心句子。表面上看,这似乎纯粹是抽象的议论。实际上,诗人在写这个诗句时,眼前是跃动着一系列生动的图景与形象的。读者从中不但可以想象出千家万户喜迎晚晴的种种行动,而且仿佛可以见到人们脸上浮现的欣慰喜悦的表情。它是一幅浓缩了的晚晴风情画。如果说,上句是以个别见一般,通过“幽草”的平添生意反映出晚晴给整个自然界带来一片生机;那么下句便不妨说是一般之中含个别,抽象之中有形象。人间既普遍珍重晚晴,那么诗人自己的态度与心情也就不言自喻了。诗人之所以不去直接描绘人们喜迎晚晴的图景,而采取这种比较抽象概括的表述方式,正是为了使它具有一种耐人寻味、引人深思的哲理意蕴。
“晚晴”为什么值得珍重呢?它使为霪雨所苦的万物得以滋荣繁茂,获得温暖与阳光,这一点在“天意怜幽草”的诗句中已经透露出来了。但还有一层意蕴并没有点破,而是隐含在“晚晴”的“晚”字当中。晚晴是美好的,但却短暂。人们常常在赞赏流连的同时,对它的匆匆即逝感到惋惜和怅惘。李商隐在五绝《乐游原》中就曾这样写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里所流露的是对即将消逝的美好晚景的感伤。尽管也有热情的赞叹,但惟其“无限好”而“近黄昏”,便格外加深了感伤怅惘的情绪。而“人间重晚晴”却不同。明知晚晴的短暂,却不因此而伤感嗟叹,徒唤奈何,而是恰恰相反,感到惟其美好而短暂,便更值得珍视。这个“重”字,正是在清醒地意识到晚晴的短暂的前提下,对它的价值的一种更深刻的认识。出语平意,含意却很深长。这个诗句,即蕴含着一个在人生道路上历经坎坷、终遇“晚晴”的人欣慰喜悦的感情,也包含着对人生执着热情而又深沉严肃的哲理性思考。它没有去演绎哲理,却蕴含有给人以启迪的人生哲理。如果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由于感叹美的即将消逝而不免使消逝以前的美好人生也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黄昏阴影,那么,“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便更多地是从过去的不幸和将来的短暂中激发出对现实人生的分外珍重。很明显,后者是一种现实、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
次联写得浑融概括,深有托寓,第三联却转而对晚晴作工笔的描绘刻画。这样虚实疏密相间,诗便显得弛红有致,不平板不单调。雨后晚晴,云收雾散,天地澄清,烟尘俱净。凭高览眺,视界更为广远,所以说“并添高阁迥”。这“高阁”就是诗人所居寓所的楼阁,是凭高远眺的立足点。“并”是“更”的意思,从中可以体味到诗人纵目极望之际兴会淋漓之状。“迥”是“远”的意思,这个字似乎比较虚,但却令人想见造成视界广远的许多因素(如前面所说的云消雾散,天地澄清等),而这些因素又都因晚晴而生,所以写高阁望远,正是对“晚晴”的传神描写。下句写景路线与上句由内向外相反,是由外向内。“微注小窗明”,是说夕阳的余辉淡淡地流注在小窗上,给整个室内带来了一片光明。因为是晚景斜晖,光线显得比较柔和轻淡,所以说“微注”。这一脉斜晖虽然不象中天丽日那样强烈璀璨,却自有一种使人身心都得到抚慰的安恬温柔的美。“微注”二字,刻画晚晴斜晖的悄然流动意态精细入微,以至仿佛可以触摸到柔和的光波,感受到它在流注时发出的轻微声响。这一联并没有什么托寓,但写景中自然流露出一片明朗的心境。诗人的视野、心胸变得更加阔远,诗人的心灵窗户也似乎被晚晴的余晖照亮了。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诗人所在的桂林,古为百越之地;《古诗十九首》中又有“越鸟巢南枝”的诗句,故用“越鸟”来泛指当地的鸟儿。这一联由静物转向动物,通过飞鸟归巢情景的描写来表现晚晴。上句“巢干”表明天晴,下句“归飞”表明傍晚,“体重轻”则既暗示因天气转晴,飞鸟的羽毛由重湿变为干燥,飞翔起来显得体态轻捷,又生动地描摹出鸟儿因遇晚晴而分外轻松喜悦的意态。这是对晚晴的进一步刻画,但又带有比兴象征意味。正如晴晖照映下的幽草会触动诗人对自身遭遇处境的联想一样,这归飞栖巢、体态轻捷的越鸟也很容易使他联想到当前托身有所的处境。因此,当他描绘越鸟归飞的图景时,便自然地将自己的喜晴心理融化进去了。在这里,诗人的振奋轻松的精神状态,借飞鸟的轻捷体态表现出来了,无形中得到了外化,而越鸟和诗人也似乎合而为一,浑融一体了。
这里需要略为追述一下诗人走过的人生道路。李商隐早年依附于牛党官僚令狐楚门下,令狐楚死后,转依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并做了他的女婿。王茂元当时被人视为李党。从此李商隐就被卷入了党争的狭谷,一再遭到牛党的忌恨和排挤。开成四年(公元八三九年),他初任秘书省校书郎,不久就外调为弘农尉,由清职降为俗吏。会昌二年(公元八四二年),重入秘省任正字,后又因母丧离职闲居,蹉跎岁月。服丧期满回到原任,武宗去世,宣宗继位,牛党完全把持朝政。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得离开长安,应李党郑亚的聘请到桂林当幕僚。远赴边地,抛妻别子,虽不免感到孤孑,但郑亚对他颇为厚重,因而有托身得所之感;加之远离长安这个党争的漩涡,精神上也是一种解放。因此,诗人在面对晚晴景物时,才会有幽草幸遇新晴,越鸟喜归栖巢的欣慰之情。对李商隐一生的坎坷历程来说,桂林幕僚生活只不过是一小段相对平静的插曲,是长路风波中一个暂时的港湾,但诗人已经如此珍视,发出“人间重晚晴”的心声,这正表明他对生活具有多么巨大的热情。
整个来说,这首诗所描绘的晚晴景物,是清新明朗而富于生机的;所表现的心境,是欣慰喜悦而带有乐观气息的,因而风格偏于轻秀明郎。但由于其中融入了身世之感和人生哲理,便在清新秀郎中含有深沉凝重的成分,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为清新与老成、轻秀与浑厚的统一。
在寄兴的深微与自然这一点上,这首诗更有自己的创造。“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一联,历来被视为巧于寄托的名句,关键在于作者不是为了寄托而去刻意设喻,使人感到那只是用来图解概念的一种工具;而是在观赏览眺晚晴景物时情与景合、思与境偕,自然引发出对人生遭遇和人生哲理的联想;这种联想,又并不是直接表述出来,而是只隐寓在字里行间,这就显得特别浑融无迹。王夫之说:“兴在有意无意之间。”“天意怜幽草”一联正是这种介乎有意无意之间的“兴”。它只暗示“幽草”的命运和诗人的命运之间、“人间重晚晴”的现象和诗人的心理活动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但却避免直接用幽草来比喻什么,用晚晴来象征什么。这种写法,往往是使诗歌寄意深微、含蕴丰富的重要手段。清人刘熙载说:“诗中……微妙语,……须是一路坦易中,忽然触著,乃足令人神远。”所谓“忽然触著”,就是创作过程中眼中所见与心中所想的悠然神会。这样的寄托,才是寄托中的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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