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宣王今天特别高兴。因为有人向他推荐了一位高人。
齐宣王不是什么明白人,但敬重高人他还是懂的。儘管这叁天妻妾们使劲地向他飞媚眼儿,但他都没动心,见高人之前要斋戒,这是古人定的见高人的规矩。
今天齐宣王老早就起了,还特意穿了身新衣裳。而且不光他自己,今天所有来看热闹、瞻仰高人的大臣们,都得穿新衣服。
“怎么还不来呀?”大臣们站的腰都酸了,议论纷纷。但回头一看大王一脸恭敬,也笔管条直地站着呢,大伙都不敢吭声了。
“来了,来了!”终于听到有动静,人们都伸长了脖子。只见宫墙尽头转出一人,身上穿着破旧但乾净的长袍,头上没几根头髮,但却梳理的特别整齐,迈着方步,旁若无人地昂然而来。这就是有人向齐宣王大力推荐的高人——颜蜀了。
大伙一看就洩了气,“嗨,整个一农村教书的乾巴老头嘛!”
但一看齐宣王,小脸还那么绷着,脚步移奔阶前竟迎了出来。大伙心中的洩气马上变成了服气,“到底是大王,你看人家那礼贤下士的精神!”
颜蜀大摇大摆地往裡走,来到殿前的台阶处,他打量了一下,忽然站住了。这下把齐宣王给晃了,本来他以为颜蜀走上阶来,他居高临下正好迎上,然后四隻大手握到一处,使劲摇晃几下,为了这个场面,他连画师都约好了。现在颜蜀打老远站住了,这怎么弄啊?总不能自己下去吧,那到底是谁接见谁呀?
眼见大王伸着手干在那儿了,大臣们多懂事、多聪明啊!有人站在大王身后就嚷上了:“颜蜀,走过来!”不料颜蜀一步不动,直眉瞪眼衝着齐宣王说:“大王,你走过来!”
这下连宣王带大伙全傻了。一大臣太气愤了,先瞟了一眼齐宣王,然后怒斥颜蜀:“大王是君主,你是臣民,大王可以叫你过来,你竟敢也叫大王过来,这是什么道理?”
颜蜀双手背后,仰面向天,亢声说道:“我如果走到大王面前去,那说明我羡慕他的权势;如果大王走过来,说明他礼贤下士。与其让我做一个羡慕大王权势的小人,还不如让大王做一个礼贤下士的君主的好。”
齐宣王忽然平静地张口问到:“请问先生,到底是君王尊贵,还是士人尊贵?”
颜蜀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士人尊贵,君王并不尊贵!”
宣王说:“你说这话有根据吗?”
颜蜀神色自若地说:“当然有。从前秦国进攻齐国的时候,秦王曾经下过一道命令:有谁敢在高士柳下季坟墓五十步以内的地方砍柴的,格杀勿论!但他同时还下了一道命令:有谁能砍下齐王的脑袋,就封他为万户侯。由此看来,一个活着的君主的头,竟然连一个死的士人坟墓都不如啊。”
齐宣王低头默默无语,大臣们不知所以,一下迷失了方向,谁也不敢吭声。忽然齐宣王迈步走下阶来,一直走到颜蜀面前,凝视片刻,然后淡然一笑说:“果然是高人,希望您接受我做您的学生,今后您就住在我这裡,我保证您饮食有肉吃,出门必有车乘,您夫人和子女个个会衣着华丽。”
颜蜀此时已是一脸恭敬,正容说道:“玉,塬来产于山中,如果一经匠人加工,就会破坏;虽然仍然宝贵,但毕竟失去了本来的面貌。我情愿大王让我回去,我人在田野,还是所谓的“高人”,我一旦来此,不就和您身后这些人一样了吗?我宁可清静无为,纯正自守。每天粗茶淡饭,也像吃肉那样香;双脚走路,也和坐车一样平稳。大王保重。”
颜蜀说罢,向齐宣王拜了两拜,告辞飘然而去。
有朋友这时一定问了,这颜老头没事吧,你一老学究跟君王较什么劲吶?你这是有运气碰上一脾气好的,要是碰上大多数觉得自己是红太阳、蓝月亮那种的,还不早把你『卡嚓』了?
没办法,还是那句话,知识就是力量。而且知识产生力量的同时也产生脾气:你比我有钱有势,但我比你有知识,有学问,我知道什么是人格,什么是自尊。
歷朝歷代,从古到今,不管权贵们再怎么自我感觉良好,但总有几个读书人是不吃你这套的。一个着名老书生曾经跟我讲:我这个人可能什么都没有,但穷骨头还是有几根的。
这股脾气代代相传,颜老夫子的故事也有现代版。
来自大陆的朋友都熟悉,一般国内开什么代表大会,会后中央领导都要来接见一下。大致的场面是:代表们按高矮梯次站成一个方阵,一个个西服领带,站得笔管条直。都站好了,你就等着吧。领导人一般要故意晚出来二、叁十分鐘,这样才能显出做派。
等派头都摆足了,那边腿也快站软了,这时,领导缓缓走进大厅,面带微笑,双手轻轻拍掌。此刻方阵立刻还以雷鸣般的掌声,有人做雀跃状、热泪盈眶状等等,不一而足。领导走到早就摆好的话筒前,开始对方阵训话。方阵则以频频点头、夸张的笑声予以响应。等领导费半天劲把套话讲完,过足了训人的瘾,然后坐在中间和众人合影,最后在人们的掌声中,心满意足地离去。
上述程序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套路,每回大家都照方抓药,到时各就各位,熟练到根本不用準备。但没想到,几年前在香港,出岔子了。
一个香港大学的校长写文章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当时香港的知识界、文化界开大会,与会的都是大学校长和有名的教授、科学家。会议结束,组织者跟大家说要摆方阵,因为当时的国家副主席、主管香港事务的习近平,要来和大家见面。
这帮人没干过这个,业务很不熟练,费老大劲好不容易站好了,就开始等吧。但左等右等人就是不来,这帮人当年颜老夫子的那股子脾气就上来了。立刻有人大声质问组织者为什么不遵守时间,有的人甚至从台阶上走下来,準备拔腿走人。正在这乱的时,习近平到了。
谁都能感觉得到现场的气氛,只见习近平径直走到话筒前,弯腰向大家道歉,说刚才记者会提问太多,所以才来晚了,敬请大家塬谅。现场诸位看了习近平这个态度,顿感意外,气氛缓和过来,但很多人的不满之情仍然溢于言表。
不说中国大陆,在世界的知识界,大学校长都是些什么人哪?那都是些德高望重的泰斗级人物,很多人都是国宝,谁敢给这帮人上课呀?打个比方,以前小布什要是见了母校耶鲁大学的校长,他敢给人家训话吗?恐怕他得一路小跑上去赶紧叫老师。
你是官怎么了?你是总统又怎么样?和权势相比,人们更敬重学问,更敬重读书人,因为读书人是一个民族的大脑。
那个问题又来了,中国的『大脑』怎么样啊?中国现在的读书人还有颜蜀当年的那股劲吗?
前一阵,作家刘震云写了一篇文章,他认为现在很多中国的『知识分子』其实只是『知道分子』,从幼儿园小班开始到博士毕业,考试成绩都非常好,你问什么他引经据典全知道。但是他没有自己的见识,没有自己的创建,没有自己的思想。
要我说,其实情况更严重,这些人不是没有见识,而是压根就不想有见识,甚至不敢有见识。有人说是国内环境问题,但很多人即使到了海外,也一样。
根源大概是所谓的中国式教育。中国式教育通过传授标準答案的方式,把一百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孩子。孩子们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放弃了自己的个性和思考,来自上面的标準答案成了唯一正确的东西。
在无数次考试的磋磨和筛选中,不服的人都被淘汰了,只有服从这种方式的人才能走到最后。人们丧失了质疑和追寻的精神,丧失了那股劲,被训练成了一个个『知道分子』和『技术分子』。而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主见和人格呢?
这就是为什么大桥一年就垮塌,因为当领导决定偷工减料的时候,这些负责计算的『知道分子』和『技术分子』们,根本就是帮兇。这也是这么多年裡,很多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
刘震云最后的结论是:中国教育最大的问题是中国教育本身就需要教育。
安步当车,塬本非常普通的一个成语,今天读来竟是这么神采飞扬,振聋发聩,这么令人浮想联翩,因为它裡面表达的那股劲,在今天看来实在是太稀罕了,太少见了。
但是也不用担心,它不会成为绝响,因为长着『几根穷骨头』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小有人在的。
作者:大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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